約瑟與以色列人在埃及

  
            文/陳慶真  
  

舊約聖經“約瑟的故事”,該算是兒童主日學小朋友最熟悉的故事之一。約瑟有令人羨慕的彩衣、約瑟會做夢、會解夢、以至于被哥哥們賣到埃及為奴。接著他被誣告、下到監牢,最後升任埃及的宰相。這個故事實在比格林童話的“灰姑娘”(Cinderella)更能帶給兒童綺想和盼望。孩子們不僅對它“百聽不厭”,“百說不厭”,更是“百演不厭”。安德魯韋伯(Andrew Webber)的舞台劇“約瑟與神奇彩衣”(Joseph and the Amazing Technicolor Dream Coat ),每次上演,場場轟動,可見一斑。筆者家中仍保有小兒子高中畢業時參加該劇演出的錄影帶。記得在那段排戲期間,天天聽兒子在家唱著:"The Dreamer has to go! The Dreamer has to go!"

“約瑟的故事”是如“灰姑娘”故事一樣純屬虛構?還是歷史上確有其人其事?這一直是聖經考古學家及埃及古物學者致力研究的熱門課題。若不是約瑟在埃及的飛黃騰達,他的老父親雅各也不會帶了全家遷居埃及。因此,約瑟故事的真實性與否,遂成了以色列人曾否寄居埃及地的“試金石”。那麼,埃及官方史學家是如何記載這段史實的呢?

一、古埃及人的“除憶情結”

埃及原是一個高度文明的國家。自從這個國家有歷史記載以來,他們不僅將歷代法老的名字,幾乎一個也不遺漏地追溯到公元前3,000年,更將其中舊王國,中王國,及新王國各朝代法老的接替、統治者東征西討的戰役、各品大臣的名字、宮廷廟宇的興建、文學和藝術的發展、尼羅河河水的漲落等,忠實地記錄及保存下來。其詳細的程度可能超過當時其他的民族。然而,很不幸,在中王國及新王國之間,也就是埃及的第二中衰期(Second Intermediate period, 1800-1550 BC),這一脈相承的記載,竟然破破碎碎,幾近中斷。這三百多年歷史資料的殘缺失傳,埃及歷史家該如何解釋?如何向後世交待呢?

聖經考古學家賀斯(Alfred J. Hoerth)認為這是一段埃及人“刻意”要遺忘的歷史 (註1)。例如,在埃及第十九王朝法老塞提一世(Seti I, 1290-1279 BC)墓中所發現的“諸王譜”(Abydos King List)中,從埃及第一王朝的始祖米尼玆(Menes, 3400 BC)開始,直到塞提一世自己,共刻記了七十六位法老的名字與年代。這個王譜,提供了歷史家極重要的參考資料。但若仔細查証,卻發現自第十二王朝的亞曼尼赫三世法老(Amenemhet III, 1817-1772 BC)後,到第十八王朝的第一位法老阿摩斯(Ahmose, 1550 1525 BC)之間,法老的記錄不是空白,就是年代不明。這段歷史正是埃及人不願回顧的第二中衰期。

古埃及是一個祭拜多神的國家。埃及人將爭戰的勝負、國運的昌隆,作為供奉諸神的祭物。若逢五穀未能豐收,土地被外族佔領,他們將“無顏”面對諸神。表現出來的行為,就是將那些使得埃及人沒面子的無能法老“除譜”、將有辱國体的事蹟滅跡、將征服者的名字塗抹、彫像“去臉”,眼不見為淨,以洩心頭之恨。歷史家舒曼(Alan Schulman)將這種心態稱之為“除憶情結”(damnatio memoriae)(註2)。這種對歷史不忠的行為,近似于日本在第二次大戰後,篡改歷史,將侵略中國的血腥史實,淡描為“觀光客”式的“進出”。簡直是自欺欺人!

在這段“國恥”期間,法老任期短、更替多、後宮秘辛層出不窮,在在影射內政的不穩定;尼羅河水位升降落差太多,影響農作物收成;對東北方貿易受挫,國家經濟弱勢;正逢此時,希克索人(Hyksos)由東北趁虛而入。帝國在毫無準備之下,王國一分為二。北方由希克索人統治,是為第十五王朝。南方在無能的法老維持下,苟延殘喘。

由此,埃及人對希克索人恨之入骨。埃及文“希克索”(Hyksos)的字義,“外來的統治者”也。埃及歷史學家孟尼多(Manetho)的描述:“在托提卡魯士(Tutikraeus, 1730BC)在位時,不知何故,東方來了陌生人。他們駕著戰車像弓箭般直驅入這個國家。當時國家毫無準備,埃及人措手不及,尼羅河上的巨人頓時成了階下囚。這些殘暴的新統治者,焚燒 了我們的城市,毀壞了我們的神殿,濫殺無辜,又把死人的妻子擄去作奴隸。他們的王名叫薩利帝斯(Salitis)在孟菲斯稱王,迫使上下埃及地向他納貢。”道盡人們對這段時期感受的酸楚。

我們除了知道希克索人由迦南地而來,其他背景不明。只知他們入侵後很快的埃及化,用埃及的象形文字,建築具埃及的風貌。從1730及至1521BC被驅逐出境,其間找不到官方詳細的記載。但那段阿摩斯法老將希克索人趕殺出境的歷史,埃及官方及民間可是有鉅細靡遺的記載!從此埃及又恢復了完整的歷史記錄。經過了近一個半世記“沒齒難忘”的羞辱,埃及人對東北迦南地區看法大為改觀。

按照舊約聖經:“以色列人住在埃及共430年(《出》12:14)”,及“以色列人出埃及地後的480年,所羅門作以色列王。”(《王上》6:1)來計算:所羅門王登基為公元前970年,倒算回去910年,大約公元前1880年,是雅各全家入埃及的時候,也正是埃及歷史記載中斷的第二中衰期。這樣看來,以色列人客居埃及的四百多年,在聖經中是《創世記》和《出埃及記》中間的一段沈默期,而同時在埃及的官方歷史上又是一段空白期。再加上埃及文與希伯來文在人名、地名之間,莫衷一是的翻譯及對照,使得考古學家對約瑟及以色列人在埃及的種種考證,遇上了雪上加霜的困難。

既然直接的記載不易獲得,考古學家唯有沿著間接的考證,以取得可靠的數據。所幸近二十年來考古科技的進步、埃及文與希伯來文之間的關係有了很大的突破,釐清並化解了不少有關聖經記載的爭議。我們就從以色列人出埃及的時間算起,首先判斷約瑟任埃及宰相的最可靠時期,其背景是否和當時的埃及相吻合,隨後再尋找雅各的兒子們在埃及地上留下的痕跡。

二、約瑟在埃及的年代

約瑟在埃及的時代,聖經考古學家及埃及古物學者們持兩種說法,端賴他們對以色列人出埃及的時間而定。至于出埃及的時間,也有不同的算法:分為“早出埃及”(High Exodus Date)及“晚出埃及”(Low Exodus Date)兩種。前者是根據聖經(《列王紀上》6:1),推算以色列人應在公元前十五世紀(1446 BC 前後)出埃及。以此加上雅各的兒子們在埃及為奴約四百多年,約瑟任埃及宰相的時間,應當在公元前十九世紀,正值中王國第十二王朝法老瑟所提斯二世(Sesostris II, 1897-1878 BC)至三世(Sesostris III, 1878-1843 BC)時期。“晚出埃及”派則認為蘭塞二世(Ramses II, 1304 1237 BC)應是出埃及時的法老。原因之一是以蘭塞時間向上推四百多年,正好是埃及人處于希克索人統治手中。身為迦南人的希克索,也許較會任用閃族人約瑟為宰相。兩種說法,見仁見智,各有其主觀及客觀的理由。基督教福音派的學者比較偏向于“早出埃及”的說法。原因除了忠于上述《列王紀上》及《出埃及記》的提示外,(《士》11:26)也記載了當時以色列民已在迦南地居住了三百多年。如果要在法老蘭塞與以色列王國開始(1000 BC)之間,再加入四百多年的征服迦南及士師時期,實在是很困難。考古學家亞寧教授(Charles F. Aling)在他所著《埃及與聖經歷史》中,對他認為約瑟應是中王朝時期的宰相,提出他的看法:(註3)

“約瑟被帶下埃及去。有一個埃及人是法老的內臣、護衛長波提乏,從那些帶下他來的以實瑪利人手下買了他去。”(《創》39:1)約瑟被賣到波提乏家。“波提乏”是個標準的埃及名字。若當時尼羅河三角洲是在希克索人統治之下,一個希克索法老,沒有道理任用一個埃及人作他的“內臣”,尤其是做他的“護衛長”。

法老遂即差人去召約瑟。他們便急忙帶他出監、他就剃頭、刮臉、換衣裳、進到法老面前。(《創》41:14)“剃頭”、“刮臉”,這些都是道地埃及人晉見法老的禮儀,而非希克索人的習俗。

《創世記》中一再提到約瑟“治理埃及全地”(《創》41、42、45)。希克索人僅統治埃及北部,而第十二王朝的瑟所士屈斯二世及三世(Sesostris II and III)倒真是統治全埃及地的法老。

法老賞賜約瑟,“又將安城的祭司波提非拉的女兒亞西納,給他為妻。”(《創》41:45)“安城”(On)就是“太陽城”(Heliopolis)。“太陽城”的祭司當然是祭拜太陽神。希克索法老祭拜的是他們由迦南地帶過來的“暴風雨神”(god of Seth),理當不會將太陽神祭司的女兒許配給約瑟。

三、富有埃及色彩的“約瑟故事”

近代考古學家,無論他們對聖經的歷史性態度如何,大都認為“約瑟故事”所描繪的埃及背景是相當可靠的,而故事中的大局小節也十分地“埃及化”,絕非出自一個外來人的手筆。例如約瑟的哥哥們是以20個舍克勒銀子(《創》37:28)把他賣入埃及。而這正是埃及中王朝末期至第二中衰期前段奴隸販賣的“市價”。到了中衰期後半段,因為通貨膨脹,價格升到30個舍克勒。(註4)

從前文“亞伯拉罕的故事”(見《舉目》15、16期)所述,在亞伯拉罕時期就有許多的迦南人,因著飢荒或從商的原因進入埃及。到了約瑟時代,從迦南及西乃半島來到埃及的人為數更多。除了飢荒及貿易,更有和約瑟一樣是被賣到埃及來作奴隸的。從中王朝大量的民間文獻看來,當時確已有許多閃族人散居埃及各地。圖一所示為埃及中王朝晚期的蘆葦草紙卷文獻,時間約在中王朝的第十二與第十三王朝之間。紙卷為一家族奴隸名單,計有79位奴僕的名字,其中40位是閃族人名,如施佛拉(Shiphrah,名同摩西出生時的希伯來接生婆)及米拿現(Menahem,名同《王下》15:14迦底的兒子)等。而他們的總管名份是“管理家務”。約瑟在波提乏家,他的名份和職責也是“管理家務”(《創》39:4)。

在整個“約瑟故事”之中,並沒有明寫約瑟拜官的等級。法老也沒有用“宰相”這樣的職稱來封侯約瑟。但約瑟的地位與職責分明是“治理埃及全地”,職尊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創》41:40)。從他的工作範圍和他工作的性質看來,既便不是宰相,至少是內政、經濟、農業部長。我們可從考古發掘的埃及“墓畫”,來看當時宰相封侯的儀式。埃及人愛面子,特別是貴族,總愛將他們生前的豐功偉業刻畫在埋葬石室的牆上。圖二所示就是一位宰相(Vizier)封侯墓畫:請看這位新官宰相,仰臉欣賞他被賜的手環,宮女為之穿上新衣,又加上一條既粗且寬而且極有份量的純金項鍊掛在他頸項上。這幅墓畫,是否和(《創》41:42-43)中描述約瑟受官職儀極為相似:“法老就摘下手上打印的戒指,戴在約瑟的手上給他穿上細麻衣,把金鍊戴在他的頸項上。”

我們不知道約瑟是不是埃及的第一個閃族宰相,但至少知道他不是最後一位。根據由埃及卡那神廟(Temple of Karnack)出土的文獻報告,閃族人在新王朝時任職高官者大有人在。最近考古學家愛倫哲維(Alain Zivic)1990年的報告,他們的考古隊在某處發掘另一位閃族宰相(Vizier)的墓畫,時間是埃及恢復歷史記載後的新王朝時代。這位閃族宰相名亞佩爾(Aper-el),妻子為埃及人。他的事蹟寫在蘆葦草紙的檔案上,十分詳細(註5)。試想一位活在有這麼詳細資料記錄朝代的宰相,尚且要等到20世紀的80年代末才出土,那麼要找尋第二中衰期沒有檔案記載的約瑟文獻,就要繼續耐心的等待考古隊更長久、流更多汗水的成果了。

“約瑟死了,正一百一十歲。人用香料將他薰了,把他收殮在棺材裡,停在埃及。”(《創》53:26)這段敘述是道道地地的“埃及化”。約瑟的身体被木乃伊化,這當然是埃及地習俗,也是為了便于以後帶回迦南地。約瑟死時110歲,卻恰好是埃及人賦予他們的“先聖先賢”的理想壽數,不管他們真正的壽數為何。無怪乎後世歷史家稀奇于“約瑟故事”的作者必定有許多的“埃及經驗”。若他們承認作者是摩西,而又願意多讀一點聖經,當就明白“摩西學了埃及人的一切學問。”(《徒》7:22)這一切也就不算“稀奇”了!

四、比塔找到約瑟了嗎?

近年來澳洲考古隊在考古學家孟非比塔(Manfred Bietak)領導之下,在尼羅河三角洲東區(Tell dl Daba Khatana-quntir),即聖經中的蘭塞城,有了真正“稀奇”的發現,使我們對約瑟的故事有更進一步的了解(註6)。

1996年比塔隊在蘭塞城發現了一個屬于第十二王朝時期迦南人的村落民宅。這些住宅沒有防城,僅由簡單的圍牆來抵擋動物。房屋是泥磚造的,屋內的“四房”設計卻是典型迦南人房屋格局。最令人興奮的是房屋內外挖掘出來許多破陶器。陶器是考古學者用以辨別年代的利器之一。第一、因為陶器笨重,攜帶不易,居民遷移時常被丟棄在原出產地;第二、陶器的質料、形狀、釉彩、彫飾、直接反映出製造時代的文化、習俗、經濟背景。而蘭塞出土的陶器,經鑑別確實是青銅時期中期(Middle Bronze)的迦南式產品。這可能是考古史上第一次在埃及地找到了以色列人寄居在埃及的直接証據。

考古隊也在這個村落的東南角空地處,找到以色列居民的墓地。墓的外表雖是埃及式建築,內部的埋葬方式卻完全依迦南習俗。男人的身上仍配戴者標槍、戰斧,及短劍,和以色列人在迦南地埋葬相同。特別引起考古學家興趣的,是在這些民間墓旁,有一個特別大而建築考究的墓,該墓看起來較其它的小墓在時間上略早一點。墓內有頗寬大的“埋葬石室”。在通往該石室的“盜道”上(埃及人善于鑿“道”“盜”墓),有一個被擊破高達真人一倍半的石雕像。由其面孔上的黃色塗料,及香菇型的紅色頭髮,斷定這是位閃族的高官。埃及人在傳統上以這種顏色和髮型來代表迦南來的閃族人。考古學家羅爾(Rohl)認為這必定是約瑟的墓(註7)。約瑟老來罷官回家,很可能由宮殿搬來歌珊地的蘭塞和他的家人同住。約瑟的棺木內,當然是空的。我們都知道他的木乃伊早已被摩西遵其囑咐,趁出埃及時帶回了迦南地(《創》59:26;《出》13:19)。

就在這個樸素村落的上層,也就是距今時間較近的一層,發掘出較為複雜的宮廷建築。其格式既埃及又迦南,由遺跡中仍可看出當年的風華,居住者必然是從事貿易的高級官員。據考古家的推測,這很可能是希克索初期統治時的建築物(註8)。希克索人的來到,不僅擾亂了雅各兒子們和樂安居與世無爭的生活,他們原本的地位,也必因埃及人對希克索人的敵意而漸漸沒落。如果這個推測是對的,則土堆下層約瑟墓的破壞者有兩種可能:一種可能是遭到這些突來的希克索人刻意的破壞。他們是存心要摧毀埃及官員的產業;另一種可能是驅走希克索人的新法老阿摩斯,因著對希克索人的仇恨,連帶嫁禍同來自迦南的雅各兒子們。因而約瑟及以色列人均遭池魚之殃!

蘭塞地的考古工作仍在進行。我們和辛勞的考古隊一樣,盼望在墓內能挖掘到文字刻劃。如是那位“有不認識約瑟的新王起來,治理埃及”(《出》1:8)中的“新王”,究竟是一位希克索法老?是阿摩斯法老?還是接替阿摩斯的法老?答案就可分曉!□

參考資料

1. A. J. Hoerth, Archaeology and the Old Testament, Baker Books, Grand Rapids, 1998.

2. B. Kemp, Ancient Egypt: A Social History,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82.

3. C. F. Aling, Egypt and Bible History, Baker Books, Grand Rapids, 1981.

4. K. Kitchen, Joseph, International Standard Bible Encyclopedia, Vol 2, Ferdmans, Grand Rapids, 1979-1988.

5. A. Mazar, Archaeology of the Land of the Bible, Doubleday, New York, 1980.

6. M. Bietak, Egypt and Canaan during the Middle Bronze Age, Bulletin of the American Schools of Oriental Research, 1991.

7. D. M. Rohl, Pharaohs and Kings: A biblical Quest, Crown, New York, 1995.

8. M. Bietak, Avaris: The Capital of the Hyksos, British Museum Press, London, 1996.

圖一:埃及中王朝晚期的蘆葦草紙卷文獻,為一家族奴隸名單,計有79位奴僕的名字,其中40位是閃族人名。

圖二:一位古埃及宰相的封侯墓畫。□

作者曾任波士頓大學教授,現已退休。她目前是美國校園團契的特約同工,負責歐洲事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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